猜火车(凛冬X真理)

这条铁路经过切尔诺伯格城北,直向西北平原,铁轨已旧,它本就并非那种拉特兰的精巧产物,而是由经年北境的寒风和无数隆隆碾过的车轮才终于被捶打出形,承载了乌萨斯的精神,呼啸着在风雪之中向地阔天高处开辟去。

 

她的回忆便是如此而已,在城市贫困下流的一角,溢出呕吐物的下水道和醉倒在旁边的男人,星星点点的香烟火光,灰墙上用粉笔写的脏话,震动的房子,掉在鼻子上的墙灰,还有火车汽笛声。

 

每天有四班火车经过。第一班在清晨七点,随后十点和下午三点各有一班。早上两班是较低等的客车,穿工服的人带着茫然的表情像羊群一样被赶下来,在站台边踱步搓手,用散发出酱菜味的袖口擤鼻涕。三点那班的客人最尊贵。她听见车站广播声响起来,随后火车稳稳当当地停下。这班车从来不开快,为了让乘客们坐得惬意。宽宽细细的皮鞋跟清脆地敲在站台上。走下来的人穿皮衣,懂行的人认得出是小牛皮,但她并不懂,只觉得看着并不实际;或者是呢子外套,女人的颈边则有一圈油光水滑的皮毛。这些穿得太好的人走下来便闻到一股排泄物的味道,嫌恶地皱起眉。她的同伴们蹲在厕所门口分食一根香烟,一人抽一口,然后嘻嘻地笑。她绝不像动物一样匍匐在地上去,内心深处觉得这很卑贱,对自己的卑贱习以为常是更卑贱的行径。她站着,仰起头,眼睛像狼一样盯着每个皱眉头的人,舌头舔着尖牙,把他们的视线瞪回去。

 

等到天色渐晚,地平线处铅灰色的云如浪涛般滚涌而上,铁轨尽头传来遥远的啸声。土地震动,脚边的砾块滚动开来。那一班火车终于来了。他们跑出站台,站到距铁轨十几米开外的空地上,看最后一班火车愤怒地碾过地上钢铁做的脊骨。它路过车胎的时候还是要慢下来,但对于它来说这是不情愿的,就像企图阻挡雪崩和海啸,和一切徒劳的事情。它的车轮碾出连续的火星子来,车顶喘出怒气。人们说火车是乌萨斯的精神象征,可这说的绝不是那辆有着软垫子的车和那些光鲜亮丽,矫揉造作的人;他们说的是他们面前这只钢铁猛兽。

 

这班货车总载着超出限额的货物。他们站在轨道边上,先猜:运的是不是活物?是活物的话,那是牛,羊还是别的牲畜?倘若是死物,是吃的还是用的?直到货车开近,终于真相大白,他们用车厢的颜色辨到底是粮食,源石,还是牲口,拿角顶撞有空隙的木栏。一开始小赌,赌啤酒,没什么牌子的那种,放了太久,走光了气,淡得像水。几年以后她在去哥伦比亚执行任务,在当地酒吧被拦下。你太年轻了,不应该来这里。当晚她从当地警察局被博士带走。后来听说凯尔希认为她或许有躁狂症,临床表现为易激怒。这是后话。回去路上博士作出善解人意的样子:究竟怎么了?我倒不觉得你是会为了仅仅那么一句话就大打出手的人。

 

但只是这样的话叫她受不了。你们这些人总好像比我们都懂,作出一副牺牲了什么来教我们做人的样子,可你们那些大道理是在一年好几万的学校,在西服店,在高级酒吧里学来的。混账东西。说什么不懂事的年轻人,为了你们好啦,说什么等你们见识过这个世界有多难。有多难?我十三岁的时候看着我爸像狗一样去求一份工。我们人人都喝酒,因为没有可乐喝。

 

猜火车这种活动毕竟没什么意思。很快他们找到了新的玩法,扒火车。徒手攀上尚在行驶之中的火车,倘一失手至少得缺个胳膊少根腿——如果足够幸运的话。并没有哪个德高望重的人特地提出,似乎是大家心有灵犀地决定下来的。他们的天性并不惜命。

 

她有过一次极为出彩的表现,奠定了她在本地区的名声。这是她很愿意炫耀的一件事情。她那时候十三岁,同龄人开始贪恋黄油和肉,身体长得比麦子还要快,仿佛真的可以听见他们的骨头咔哒作响,手掌和脊背变得又宽又厚。而她照旧又瘦又小,脖颈极细,可以一手环握起来。放学的路上她被团团围住,被人用帽子抽打脸:小不点,你到底是乌萨斯人还是卡特斯人?

 

那是周四下午,天气预报说周末要开始下雪,空气已蠢蠢欲动地开始做准备。他们在站台角落发现一只冻死的猫。这不会是今年唯一一只被冻死的活物,不过将来的会被大雪掩埋。人除外。她把手拿出来,看见手心手背细密的纹路被冻得清清楚楚。虎口被冻裂了,她心里有些高兴,这给了她一点坚强的错觉。其实她并不用为了这点小事高兴。她并不知道将来她的身上会布满比冻口要鲜血淋漓得多的伤痕。

 

那天的挑战者是个小男生,十二岁,金发,个头却比她还要矮一点。这对于乌萨斯人来说是很不幸的,或许正是因为受够了与此相关的玩笑话,决心要证明自己。那天的货车运的是源石,装在黄色外壳的集装箱里,摇晃着驶近。其余人站在男孩身后等着看笑话。他早早做好了起跑的动作,不安地咽着唾沫,没咽一次,喉头夸张地一动,仿佛吞下一颗枣子。

 

车来了。男孩跑起来,追上列车的速度。他与车靠得越来越近,随后一跳,一手拉住火车突出来的铁栏杆。平地上已经有人吹起口哨:他还真行,虽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。他只需要搭上另一只手,攀上梯子。可他的手却滑脱了,剩下的那一手紧紧抓着栏杆。男孩已经没有力气了,半边身体荡在外面。他们的声音变了个调:他会摔成一坨狗屎的。有人大喊:白痴!抓牢!

 

这是一种无能的表现,她心想。等她意识到的时候,她的双腿已向前迈开。她跑起来。火车的速度已并非常人能轻松追上的了。但她知道她可以,不顾一切,纵身一跃。没人教过她跳上去的时候要抓着哪里,先动手还是腿,还是一起动。这是她的天性。她先到了车顶,向男孩伸出手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吱作响。两个人攀到火车顶上,男孩躺在火车顶上大口喘气。她站起来,向后看,火车将她带离站台,带离装满浑浊空气的毛坯房,带离切尔诺伯格。她逆风向前走,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。远处野草翻涌,马在苍茫大地上奔跑。

 

十五岁那年,开始有第五班列车驶过城北的的火车站。第一次这件事发生的时候,她正坐在墙角看别人玩扑克牌。晚上八点四十五,天色已暗,没有人看见那辆车过来,但有灰掉落在她的面包上。

 

那辆列车应该是运货的,黑色的外壳,很新,锃光发亮,形状方正,没有窗户,风驰电掣。或许又要作出更正了,这才是乌萨斯的火车,去他妈的,经过车站的时候才不减速,差些把站台掀翻。他们猜一定是死物。有一个人的父亲是从军队退役的,因为被炸断了腿。他说这种车是军队的。那是不是军火?年轻人们兴奋起来了。有人扬言说要扒这第五班车,只是扬言,几个月过去没有人付诸行动。

 

直到那个男孩说他能扒上去,说自己也不怕被那些军人逮着。好像和谁赌气一样。一年过去,他们聚在同样的地方。男孩搓了搓手,做好准备姿势,把自己的身体射出去,稳稳当当地抓紧了铁杆,他用力攀住,肌肉绷得紧紧的,肩胛骨高高耸起,仿佛立刻要刺穿出来一样,他的脊背弯成一张弓,乍看可怖,像钟楼上的怪人。他最后终于爬上去了,把外套扔下来,引起一阵欢呼。

 

她看着的时候没有笑。同伴嘲笑她:等他回来的时候,你老大的位置就要没得坐喽。她咬了咬牙,她隐隐总觉得他不会回来了。

 

一般来说,货车会在离切尔诺伯格不远的一座城市停下卸货。他们也总是趁这个机会溜下火车,回家。但再没有人见过那个男孩,一开始有人问起,后来也不问了,只说可能是摔死了。再后来,连名字都忘记了。

 

男孩的母亲有一天晚上来他们聚会的角落。其余人熟练地躲开这个疯女人。她站在角落,被女人抓住领口。她问:我的儿子呢?你见过我的儿子吗?别人想提醒她,不过知道她不怕被麻烦找上,于是作罢。女人最后终于甩开她。她顺势靠着墙跌坐下来。她忽然觉得很累。十五岁,她的身体依旧称不上健壮魁梧,却终日紧绷着,佯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子,费尽了她的心力。

 

没有人再提起过那列火车。而它仍总在晚上八点四十五经过切尔诺伯格。可没有人说它存在。

 

 

她后来认识了一个女孩,黑色短发,不是他们那块的人。她第一次带女孩去车站。一伙人拿了几瓶啤酒,一边喝一边聊天。她抱着啤酒瓶靠在墙边慢慢喝,听他们猜拳,一只耳朵进,一只耳朵出。

 

晚上八点四十五,火车准备进站。她恍惚间听见他们说:别看我这样,我也会扒火车。这不是就来了一辆吗?跟我来。

 

她一下子清醒过来,把酒瓶在脚底踩碎。停下!她大叫,抓住女孩,把对方按到在地上,一拳往她脑门砸过去。

 

“你发什么神经?”女孩摸了摸脸颊,“你居然打我的脸!”

 

她把食指抵着女孩的鼻尖。

 

“我只警告你一次:离那种车远一点。”

 

女孩还在嘟囔“神经病”。她站起来,找到黑暗处坐下,喘着粗气,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是在发抖。

 

 

切尔诺伯格沦陷以后,她带着人回到这个车站,站台已经废弃了。不会有列车再来到切尔诺伯格。

 

“这里适合躲的地方很多,”她一边说一边踢开一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,“就是条件差了一点,不要嫌弃。大小姐们。”

 

“怎么会!”

 

古米乖巧地回答。她摸了摸古米的头。

 

“这里能躲多久呢?”

 

真理问。她帮真理在左臂扎好绷带,随后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。

 

“很久。没有火车会来切尔诺伯格了。整合运动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。”

 

她们安静了一会儿。真理突然开口。

 

“有一列。”

 

她抬起头。

 

“那是乌萨斯军方的……那列车只有切尔诺伯格这条路线,他们不得不冒险。但我们可以利用它,如果有机会在途中下车的话,至少可以……”

 

“免谈。”

 

真理激动地坐起身。

 

“这是唯一的出路。”

 

“我说了,面谈。” 她按伤口的力道太用力,吃痛,咬了咬牙,“你不知道。那列车,上去了就回不来了。根本不知道会把你带到哪里去。”

 

 “我当然……”真理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,转而惊愕地盯着她,“你不知道吗?”

 

“什么?你在说什么?”

 

她问话的语气听上去很恼怒,但她把手藏到背后,不让真理看见它们发抖。她不知道真理会说什么话来。

 

“那辆车装的是感染者,送去西北边境的隔离营,”真理看了一眼右手指缝里溢出来的血,闭上眼,“这不是什么秘密。”

 

她愣了几秒,随后噌一下站起来。

 

“这不是什么秘密?什么叫这不是什么秘密?”

 

“如果你认识在机关做事的人的话……”

 

“报纸上没有写!”

 

“报纸上什么都没有写!”真理劈头盖脸地打断她,她深吸了一口气,抖着嘴唇,“报纸上也没有写。报纸上当然什么都不会写……你真的相信没有人发现整合运动要偷袭切尔诺伯格?报纸只会写被发现的事情。”

 

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!所以你们就把我们,把我们当活猪吗?”

 

“我们是谁?”真理盯着她,快哭出来的样子,“我们是谁?”

 

她心下有一个答案,没有说出来。她知道要是说了,真理铁定会哭出来。可她又见不得她哭。她抿住嘴,看什么都觉得生气,对自己格外生气。她拿起外套走了出去。

 

她在站台外徘徊,最后靠在墙上,脚在雪地上蹭来蹭去,最后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她心中一动,想:如果是罐头,或者是武器……她当然没有乐观到以为自己能捡到一把铳什么的,但只要是能把人敲晕的东西就够好了。她蹲下来,刨开那东西上的雪,结果悲惨地发现是一只冻僵了的猫的尸体。

 

她把手按在猫的肚子上,毛已经冻在了一起,摸起来只像是滑溜溜的冰块。她看了一会儿,耳边仿佛又传来火车汽笛声。十三岁的时候她觉得猫死了便是死了,不曾感到一点悲伤。如今她仍这么想,但恍然意识到自己就是野猫。什么时候死了就是死了。她盯着这具尸体看了一会儿,随后用雪把猫给埋了起来。

 

她回到站台里面。她的同伴们都睡着了。她在真理身边坐下,后者的肩膀动了一下,随后挪开了一点。她有点恼,最后叹了口气,把外套脱下来,披在真理身上。

 

“你说得没错。我们不能一直躲着。再坏还能怎么样呢?”

 

“什么时候?”

 

“先等你们把伤养好。”

 

真理转过头,看了她一眼,随后把手盖在她左腿的绷带上。她把那只手拉过来,看了看右手掌心干掉的血,捂在胸口。

 

 

五个人站在轨道边上。她像教官一样背着手站在其余四个人前面。

 

“我教你们的全都记好了。出一点错就别想活下来了。还有,上去以后,给我记住,一点动静都不要有。被里面的人发现了的话,我们也照样完蛋。”

 

“哎,所以还是要扒嘛,”黑发女孩说着又摸了一下脸,“所以你当时到底发什么神经?”

 

她瞪了女孩一眼。

 

“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!”

 

火车从远处驶来,它本该经过工厂和楼房和无所事事的人群。这些东西如今已灰飞烟灭,但铁轨依旧嵌在土壤里,像血管嵌在肉里,没有分离的办法,朝远方铺去,虽然已经没有人确定等待他们的更好的还是更坏的。一切回归到最初,没有人知道我们朝着更好的,还是更坏的未来前进。

 

她的脚底传来熟悉的震颤感。抓紧时间!她对着剩下的几个人吼道。她们按照约定的计划一个接一个的跳下去。这或许的确是乌萨斯人的天赋。

 

真理在动身前转头看她。

 

“我们选了最坏的办法吗?”

 

“可能吧。可能前面真的是地狱,但我们在一起。”

 

她拍了拍真理的肩,把真理推出去,看她上车。这辆车或许会直接将她们载进地狱,除非她们的确有机会溜下来。但无论怎样她们都不会再回来了。这些名字会从切尔诺伯格消失,如同切尔诺伯格本身。车上的人开始叫她的名字。她深吸了一口气。火车的车轮在她身边转得越来越快。

 

凛冬沿着铁轨奔跑起来。
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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